赤腳大仙
2011/3/4金門日報副刊
作者默子
時令才入夏，一反常態的氣溫飆高熱得令人受不了，原本天天可聽見的蟬鳴鳥唱，也一反常態偶爾一兩聲，甚至無聲無息，「天不照甲子、人無照倫理」，就像婆婆平日感嘆的說法，怎麼連昆蟲鳥類的作息也亂了，一向都是暑假才有颱風侵襲，怎麼就有中颱提早來報到？
見多識廣八十有一的婆婆最怕颱風攪局，一有風吹草動就坐立難安，驅遣兒子趕快去老宅院屋後的儲藏室搬鋁梯，將房子周圍逐一巡視檢查，任何一個小角落都不可放過，親眼目睹親身監督兒子是否徹底清除屋簷排水管的積土落葉，所有該綁的一定得牢固，任何防颱準備細節一點都馬虎不得。
習以為常的監控叨絮，直到滿意微笑點頭稱許，末了總不忘特別叮嚀將鋁梯搬回原位放妥，一提到鋁梯就眉開眼笑，又是朗朗上口的一段往事，百聽不膩可以倒背如流，為了不掃老人家的興，每一回都極度配合地洗耳恭聽婆婆驕傲地說鋁梯的由來，大熱天，豔陽高照，幾公里的路程扛著一架梯子踽踽獨行，雖然打赤腳慣了，可是滾燙的柏油路隔外熾熱，腳底簡直要脫皮了，豆大的汗水一顆顆順著額頭流了下來，有鄰居路過，好心要幫忙載運，為了怕鋁梯礙手礙腳騎車危險，一律婉拒，當作運動散步。
一說到走路，婆婆更是精神抖擻神采奕奕地自誇比一般人過的橋多更多，回憶當年的辛酸血淚史，淚往肚吞咬緊牙關硬撐苦挨的困窘，家境貧困一大家子老小及牲畜嗷嗷待哺，光靠公公的微薄工資，根本不夠塞牙縫，養豬養雞鴨分擔家計開銷，窮鄉僻壤務農為主的小村莊，村外兩分薄田難有好收成，四處行走搜尋瓶瓶罐罐賣了，換點零錢貼補家用，一年四季打赤腳，不畏寒冬酷熱行走如宜，腳底皮厚如鞋，經年累月的走動磨鍊，就這麼走了出來一雙厚繭糾結的腳丫，該歸功困窘家境得以練就勤快羅搜攢錢的功力，張眼閉目就是要花錢，沒有勤快哪來錢可用？
好不容易盼到最小的兒子年過三十了才結婚，準備含飴弄孫頤養天年，經年累月的刻苦耐勞稀鬆平常，給兒子媳婦留顏面，不再四處撿拾破爛瓶罐，白天兒子媳婦都上班去了，獨守一屋寂寞，總得找點事忙，年歲不輕了，爬上爬下的舉動是不行了，如往常一樣健行走路上街購物，媳婦的嫁妝之一冷氣機、還是活到六十幾歲第一次目睹大開眼界，捨不得讓冷氣機風吹日曬雨淋，專程上街去訂製一個不鏽鋼外殼罩著，怎知冷氣機一打開、不但沒作用反而停上運轉，恍然大悟冷氣機不可以密不透氣，幫了倒忙，幸好發現的早，幾萬元的冷氣機差點就報銷了。
一向勞動慣了怎麼閒得住？只要逮著機會，就匆忙自行走路去辦事，兒子媳婦要飄洋過海去泰國渡蜜月，特地走了五公里的路程去廟裡祈求兩個香火袋，六月火燒埔的大熱天，汗流浹背一身濕淋淋氣喘噓噓，真的是不比當年勇了，看媳婦小心翼翼將香火袋戴上，打從心底欣慰，本來以為這都市來的大小姐會嗤之以鼻，反而是珍惜的掛在脖子上，真的是始料未及，反倒是一手帶大的兒子多所微言，都什麼年代了還時興掛香火袋？眼尖的媳婦立刻出聲禁止，老母親的心意怎好辜負？
婆婆打赤腳的功夫可名列金氏世界紀錄，第一次上門提親時，一屋子的金光閃閃華麗衣衫好不亮眼，可是映入眼裡最突出的、竟然是大家以為看錯了的？一雙厚繭深結粗糙黝黑的大腳丫！哪來的親家母啊！深山？海邊？內陸？在場的親朋好友無不刮目相看謂為奇觀！
當年公公得了怪病，三天兩頭得買藥煎煮，五○年代沒有任何保險福利，藥材昂貴令人咋舌，累積起來可造一棟房子，四處張羅籌措醫藥費，娘家幾個兄姊處境一樣坎坷，親朋好友見了避之唯恐不及，幫傭種田、圈養家禽牲畜，見久久來村子一趟收拾破銅爛鐵的老伯伯每次都滿載而歸，激發靈感也加入行列，就這麼開始了勤走撿拾破爛貼補家用。
既是鄉下地方撿拾瓶罐豈是易事？四處張望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，恨不得將幾個村落翻轉過來，將入夜了、趁天色還有點亮時，趕緊在農田裡尋找，白天時這一大片稻田才收割完，工作人員肯定有喝點汽水啤酒什麼的，玻璃瓶一定有，雖然有人捷足先登搜索過了，總會有漏網之魚。
越想越高興，打從心底樂了起來，微駝的矮小身軀邊走邊想著得加快腳步，家裡頭有二十幾口老少大小等著用餐，突然一個踉蹌跌了個四腳朝天，右腳不知踢到什麼東西，又痛又痲，一時站不起來，原來跌坐下來的地方是園主的祖墳，心裡明白剛才踢到什麼了，趕緊拱手對著那方向喃喃自語膜拜，勉強站了起來，顧不得幾隻瓶瓶罐罐，一跛一拐地走回家，直逼心底的痛叫人受不了。
腳趾頭的踢傷，有幾天不好行走，自行當密醫胡亂塗草藥，紅腫發炎只需拔些屋前屋後的青草剁碎、撕一塊破衣服包裹綁幾天就會好的，怎麼知道腳趾頭就突兀彎曲變了形，本來就不喜歡穿鞋子，這下子更是名正言順穿不下了，正好可以長年打赤腳。
前年婆婆無疾而終，準備後事依照傳統習俗簡單隆重，唯獨在沐浴更衣上稍有爭議，葬儀社的工作人員大費周章、正為穿不下鞋子搖頭嘆氣皺眉頭，生前多次幫忙盥洗梳妝打理，對於那個特殊的腳趾頭，婆媳倆挺有默契地處理，曾經口沒遮攔開玩笑說道百日後如何穿鞋子？總不能光著腳丫子去見祖先吧！老人家非但不忌諱甚至大剌剌地說笑，到時候只要在她耳際輕聲細語拜託，一定可以穿得下的。
果然如生前交代，輕聲呼喚麻煩老人家穿上鞋子好上路，才說完就輕而易舉套上穿好了，一輩子當赤腳大仙，撒手人寰永別時不忘著鞋上路，原來赤裸裸來到人世間，最終仍然得穿戴整齊往另一方世界報到去，孫子們給老奶奶的赤腳大仙封號，非但不生氣反而笑哈哈樂不可支，只是一向打赤腳慣了，突然穿了鞋子，婆婆會走路嗎？才三歲的玄孫人小鬼大哈哈大笑說、死人都是用飛的啦！也對！說不定老頑童般的婆婆童心未泯會調皮地將鞋子提在手上，一樣光著腳丫子自在飛翔遨遊天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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